學經濟學的人都知道科斯的交易成本理論,企業的存在是為了節省交易費用。互聯網最大的功能是促進了信息流通,節省了交易費用。但一般人容易忽視的是,這種節省是同時發生在企業外部和企業內部的。 
	企業外部,也就是市場上,公司與客戶之間、公司與供應商之間的交易費用降低了;企業內部,部門與部門之間,團隊與團隊之間、個人與個人之間,通過Email、辦公自動化軟件、微信群等方式加強了溝通,交易費用也降低了。
	企業內外部的交易費用同時降低,互相抵消,整體產業組織方式相對維持不變。所以,從這個意義上看,把互聯網時代提高到與“工業時代”并列的概念,互聯網要取消“大工業”的組織方式云云,確實是有點言過其實了。
	互聯網同時節省市場和企業內部的交易成本,但節省的程度可能不完全一樣。市場起點低,與企業相比,相對更無組織一些,節省的程度相對會更大一些。所以,原來必須放在企業內部的一些交易,現在也可以通過市場來實現了。
	以企業的研究、生產、銷售(“研產銷”)三大功能計,原來三者之間市場交易成本太高,所以,必須把它們一體化到一家公司屋檐之下,才能順暢運轉,生產出有競爭力的產品。價值觀、預設和行為習慣都不同的三大功能,一方面要充分尊重它們的差異化(differentiation),另外一方面又要實現一體化(integration),這也是管理學著名的所謂應變理論(contingency 
theory)的核心。
	現在,市場上的交易費用降低了,行業的產業組織模式發生變化了,原來必須放在一個屋檐之下的功能可以到市場上去購買了,“研產銷”模式之外,還有可能出現的形式是:“研銷+產”(如電子代工業)、“研+產銷”(如新藥研發)、“研產+銷”(如汽車分銷業),當然,還有“研+產+銷”(如芯片業)。
	這些產業組織方式本身,如我們括號中的例子所示,都不是什么新生事物,互聯網只是帶來一些微調,例如,把一些原來只能用“研產銷”方式組織的行業,也帶到了市場交易的方向,整個的行業一部分市場份額,轉由上述四種較新的產業組織方式來組織。
	四種較新的產業組織方式中,成為“研產+銷”模式中的“銷”,應該是一個比較穩妥的互聯網創業方向,本質上是為傳統行業增加一種新的分銷渠道,蠶食甚至取代傳統分銷渠道。
	互聯網作為新的分銷手段,貌似力掃六合,橫行天下,對這些傳統行業的產業組織方式的改變卻不會太大。有的人說,客戶在互聯網公司手上,傳統公司難道不要俯首稱臣?沒這么簡單。互聯網再神奇,它們做不出一頓精美可口的飯菜,生產不出一件做工精良的西服,制造不出一輛風馳電掣的汽車。渠道(客戶)為王還是內容(產品)為王,從來都取決于二者的相對談判力。小島上十個男生,一個女生,女生為王;十個女生,一個男生,男生為王。沒有誰是天生的真命天子。
	互聯網分銷企業之外,還有作為互聯網基礎設施提供商的各個互聯網平臺企業,提供搜索(百度)、社交(騰訊)、支付(阿里)、安全(360)等服務,淘金的沒發財,賣撬鏟的倒是掙到大錢,它們自然是最大的贏家。
	還有因為互聯網技術才得以產生的全新行業,如微博、評分、私車和民宿的短租市場、小額金融服務等等,應該也都會成為互聯網時代的贏家。
	媒體和娛樂業呢?包括平面媒體、流行音樂、游戲業、電視業等。我們傾向于認為,互聯網對這些行業的改變沒有想象的那么大,它們與互聯網的關系,還是屬于增加分銷渠道或者改變分銷渠道的范圍。只是由于進入門檻的降低,市場的擴大,尤其是市場的全球化,勝者全得,競爭的程度更為激烈而已。
	一些更為深刻的關于互聯網的思考,如社區/社群商業、消費者的自組織、產品的媒體屬性、粉絲經濟、客戶化定制(C2B)、分享經濟等,我個人傾向于認為,都沒有走出克里斯·安德森2004年提出的長尾理論的范疇。這些思考都非常有道理,很能激動人心,但很長一段時間內,估計只是讓長尾變得稍微肥一點點,對整個產業組織方式形成很大挑戰的可能性不大。
	話說到這里,你要問我這個組織學起家的學者,什么是真正的“互聯網企業”,或者說,什么是有“互聯網思維”的企業?我的回答是,能夠扎扎實實在企業內部管理中貫徹以“平等、參與、分享”為本質的互聯網精神,把每個個體的創造性、積極性、主觀能動性發揮出來的公司,才稱得上真正的互聯網企業。這六個字,也是我在2006年出版的《中國人為什么組織不起來》中力推的“智慧型組織”概念的核心。
	從價值創造到權力尋租
	更可怕的事情是,中國很多互聯網企業,在走完了之前的泡沫階段之后,慢慢會走向一條奇怪的路。企業分成三大類,第一類是價值創造,第二類是資源占有,第三類是權力尋租。事實上,已經有跡象表明,一些互聯網企業慢慢從價值創造走向資源占有,甚至走向權力尋租。究其原因,在于中國的互聯網本質上不是向上競爭,而是向下競爭(Race 
to the bottom),很多是為了滿足人性陰暗面的需求。
	互聯網企業的資源占有,在很多行業已經非常明顯了,最觸目驚心的展示就是共享單車行業,占有的是公共空間、公共資源,本質上并不是多大的一個技術創新。它當然有價值創造的一面,但是依靠創造的價值,它已經活不下來了,因此逐漸從價值創造走向資源占有。再例如,某寶現在這么強大,很大程度上相當于在一個城市里,只有一個十字街路口,四個方面都是它家的商場,所以本質上靠的是資源占有在掙錢。為什么互聯網企業有一段時間特別強調流量,強調迅速上規模,強調跑馬圈地?因為本質上它們就是在拼資源占有而不是價值創造。
	現在比資源占有更可怕的,是一些互聯網企業逐漸走向權力尋租,通過與權力勾結來掙錢。相關的例子,大家其實都很熟悉,沒必要在這里點名了。這種向下競爭注定導致“一蟹不如一蟹”。你穿鞋,我光腳;你光腳,我沒腳。這不是競優,而是競劣,拼的是誰的底線更低,是蠻悲哀的事情。
	所以中國的互聯網行業可能完全沒有你想象中那么陽光,那么高大上。在技術泡沫、資本泡沫和政策泡沫的三重泡沫之下,催生了千奇百怪的所謂“風口”,別有用心的人在那里興風作浪,收割那些“風口上的豬”,收割“韭菜”。現在所謂的AI(人工智能)、區塊鏈之類,一幕一幕,幾乎要演成人間丑劇了。真正秉持學術思考的人,對這些問題是可以作出一個比較清晰的判斷的,可惜因為這三重泡沫和競劣的狂歡,理性學術思考的聲音被掩蓋了。
	有人說,互聯網推動了管理的人性化、扁平化、民主化。但這些東西,管理學界從二戰后就一直在講,已經講了五六十年。互聯網可能是一支“友軍”“援軍”,但如果互聯網企業偏離了價值創造的方向,朝著資源占有和權力尋租演變了,這些東西全部成了無本之木、無源之水。
	一個權力尋租的企業,內部管理還需要平等、民主、開放嗎?不需要。它的內部管理,肯定慢慢就會往等級森嚴、陰森恐怖、用權勢壓人的方向發展。所以,要維持互聯網企業價值創造的文化、平等參與共享的文化,可能會越來越難。
	在西方,各種技術創新背后是有一套生態系統的,所以各種創新就像植物一樣,每年春天就會長出一波新的來。中國在很大程度上是沒有這種創新的生態系統,搭了人家創新的便車,享受西方人的大度。中國互聯網有當下暫時的繁榮,我們內心深處一定要有最大的感恩之心,知道這一切是建立在別人技術共享的前提之上的。
	不要看全球十大互聯網公司里,中國占比有多大,從某種意義上來講,我們還是小學生,一定要努力去探索人家的創新生態系統是怎么建立起來的,是怎么通過對企業家精神和對技術創新的保護,產生源源不斷的技術革命和技術創新的。
	還有很多等而下之的人,不是去發憤圖強,反思我們為什么沒有創新的三大環境,為什么沒有真正的創新能力,反過頭來天天拿著人家的新技術嚇唬、欺騙國內的人,騙流量。中國互聯網圈,尤其是媒體圈、創投圈、天使圈,有很多這樣的人。
	“磨豆腐”是最重要的功夫
	互聯網對產業的影響,我們主要看兩個維度,一個是行業市場化的程度,一個是行業信息化的程度。
	市場化的維度不需要太多的解釋。行業信息化的程度,指這個行業的人流、物流、生意流多大程度上是跟著信息流走的,如果很大程度上是跟著信息流走的,互聯網在這個行業就有戲;如果不跟著走,就不要去搞什么互聯網,“互聯網+”或者“+互聯網”,都不會有太大意義。
	只要一個行業的信息化程度高,互聯網化的潛力大,這個行業里一般就會出現專做信息的平臺。中國互聯網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:
	第一個階段是BAT,三個跨行業平臺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基礎設施,成為千億美元級別的公司。
	第二個時代是行業垂直平臺出現,例如出行領域的滴滴、生活服務領域的美團、旅游服務領域的去哪兒等。這個層面的公司能達到百億美元級別。
	第三個階段是針對特定人群的平臺,例如孕期婦女、同性戀、“美糕黨”等不同的人群。這個層面的公司的估值就只有十億美元級別了。
	這些平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:贏家通吃,除非這個贏家自作孽不可活,這樣你才可能有機會。互聯網平臺的格局確立之后,你的收益和未來就要靠拼手藝了,就是要把自己手頭上的活兒干好,干到極致,干到在全國、在全世界都有競爭力。
	一個長期的趨勢是,大多數達到最基本的互聯網化程度的行業,會分化為兩類企業:一類主要做信息流,一類則主要做生意流。前者是平臺企業,后者是傳統的實業企業。對于大多數實業企業來說,扎扎實實把管理質量提高上去,把產品或服務的品質做好,才是正路一條。
	一方面,統一的行業平臺加強了行業競爭度,會放大好企業的競爭優勢;另一方面,也是更重要的,好產品自己會說話,實業企業可以通過口碑效應和粉絲群體的形成,建立自己的網絡渠道,防止平臺企業對自己的過度盤剝。當年格力努力擺脫國美、蘇寧的控制,通過自建渠道成長為空調之王的過程,必將在互聯網上重演。
	選準一個迅速發展的行業,一個藍海,一個大金礦,一個夠長的雪坡,然后十幾年、幾十年如一日地磨豆腐,比慢、比笨、比扎實,打造組織能力,打造核心競爭力,打造一架自動播種、自動澆水、自動收割的“永動機”,從GE到IBM,從蘋果到谷歌,從騰訊到華為,偉大公司都是這么做出來的。
	如段永平言,與投資的各種花式技巧相比,做企業的邏輯更簡潔,路徑更清晰,其實是更容易走的一條路。但為什么大家都不走這條路呢?或者走到半道,總想換路呢?無他,偷懶而已。別忘了,偷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罪,偷懶也是偷。
	另一個相關問題是平臺企業自身的管理。因為主業是信息流,輕資產,高回報,再加上在市場逐漸形成的實質性壟斷地位,平臺企業如果沒有強大的企業文化和管理體系做支撐,極容易滋生桌上桌下的各種腐敗和墮落行為。最近坊間盛傳對這些企業的各種爭議,已經很大程度上降低了這些企業的美譽度。
	看似不可一世的“哥利亞”,往往倒在大衛一顆小小的石子之下。千秋萬代,一統江湖,哪有那么容易?來得快的,往往去得也快。